热、疲惫、半梦半醒的幻境,叠加起来就是夏夜的灾难。虫和桥一并震动在微露出一丝缝隙的窗,他越是不想在乎,声音就越大,到最后而鼓膜都开始震动,万般喧嚣鼓动之间,成步堂微沉的呼吸声稳定地打在热流行进的调子上,像镇静剂抚慰着他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热乎乎的暖流钻进肚子里,睡前定时的空调已经停止。他从不把空调一口气开到天亮,因为沉积的冷空气会让他不自觉呼吸困难,产生某种如睡僵一般的生理反应。他看不见自己睡着时的模样,疑心那是丑陋的,因为人无法控制自己就会狰狞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成步堂坚持说他有一张可爱的睡颜,他从无数个要起床的梦中醒来,又问成步堂的感受,随后别过了脸。

眼角余光下,成步堂看起来又欣喜又担忧,“总算醒过来了,你闭着眼睛时,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吊着脖子。”

御剑又盯了自己的丈夫几秒,试图从被黑暗模糊的眼角纹中确认对方的年龄。成步堂见他眼神深情又空虚,双臂轻轻搂过被冷汗浸透的身躯,小狗一般地用下巴靠着对方的肩膀。

“又是同样的梦?”

“一样的,然而这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没做梦。睡之前我想着案子,想着这次的被告被指控的证据有些蹊跷,接着在不知所谓之间,那被告变成了我自己。”

御剑此刻也不抖了,可能是昨晚加班的副作用,他发觉自己气血虚浮得厉害,一句话说完,他几乎要软倒在成步堂的怀抱里。所幸同样的故事发生了许多次,对方对流程已足够熟悉,成步堂随手从床头柜拉出一个靠枕,抱着御剑仰倒在柔软的床上,“可能不是梦……但是我也分辨不清楚梦和现实的边界。”

“然后呢……还想继续说么?”

御剑摇摇头:“没必要,老生常谈的故事,老生常谈的结局,你明白的,毕竟它不会再发生。”

但成步堂有几秒没说话,或许他也还不够清醒;或许他明白了,就像这个轻柔的吻正落在他的后脑勺,他想起有些国家的极刑仍离不开子弹,他的父亲……但这无疑是一个吻,越是温柔,潜意识的副作用就仍在隐隐作痛。

但御剑仍然想要强调:“我知道它不会发生。”

“我相信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成步堂的唇瓣离开他的后脑勺,手抚摸他的后颈。

只要一个眼神和一句微妙的提示,御剑就知道他将要出口的爱意是什么,在其后漫长的岁月中,话语足以被省略。

御剑闭着眼睛享受对方的按摩,常年经手证物和法院桌子的手覆盖着一层薄茧,温暖的刺激一路冲上大脑,连带着思维也清晰起来。

他确实时常作这样的梦,美贯曾笑着向他们抱怨上大学一年有余还能梦见自己高考,梦里盯着整个卷子背面一言不发、一字不动、冷汗直冒,醒来后爬着找手机点开日历计算自己到底多少岁。“听王泥喜哥说,他都二十六了还总梦见自己没考上大学,我可不想那样。”女孩兴奋得心有余悸,成步堂笑着插话把话题转向勇盟大学那时候的饭真难吃,御剑饶有兴味地盯着活泼的父女。

正因为他的温柔无处不在,几乎磨灭了许多本应该去碰撞的棱角,因而刺激无可避免时,哪怕说服自己已交换了一生的诺言,他还是会惆怅。他不会再感到疼痛,被诬陷的经历像陈旧的印记不可磨灭地总要掠过他的双眼,掠过他的梦境点燃他的记忆,因为他无法失忆,所以它总会在这里,他不会疼痛,却仍会惆怅。

就像御剑自己说的一样,不过是老生常谈的故事,在过去,成步堂对于这样的语境评价得太多。足够多亲密的接触和情绪积累之后,他们还会探讨吊索上极限的十几秒内人会有怎样的感受。他曾握着成步堂的手摸着他的脖子,说你稍微用力,成步堂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看着他,遵照他的旨意,手抚上来的一瞬间御剑感觉自己的心口被击溃一样破碎,眼泪把眼角逼成了暗红色,他觉得太丢人又下意识要去抓开成步堂的手,这才发现成步堂早就没用力气了。

他喉头哽塞着,语无伦次地道歉:“我不该叫你做这样的事情……”

“没关系,毕竟这就是情绪的尽头了,”成步堂摇摇头,试图露出他在法庭上虚张声势时的笑容,“如果我们连这一步都能做到,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有比这更可怕的噩梦了。”

情绪缠绵绞痛浓稠至极时,他屈身将头埋在对方的胸口,成步堂把他略移开些,被子稍微拉下来,说别又闭气过去。御剑闷闷地笑着,恣意在成步堂的胸口拱着。他从未觉得成步堂身上这么好闻,柑橘混杂着海盐的气息让他想起更远的、不存在于当前视界的东西,在这黑幕低垂之时,成步堂的胸口就是整个海洋。

往日成步堂并不总会及时醒来,事务所也总有白日繁忙的时候。这样的夜晚里,御剑会独自静悄悄下床,走到窗边凝望夜景,比如窗外的雨水冲刷着玻璃,他会想起自己刚从看守所被释放、成步堂拉着他去吃拉面而两个人坐在葫芦森林的长凳上试图看极光变换的情景,那场景实在是蠢极了,没有一个人带了望远镜和延时摄像机,只是望着葡萄色的夜空发呆,数黑色的云朵是否散开了一些,一个愚蠢的临时起意。成步堂喝得比他更多,而御剑想到要和他一起犯傻,白日的惊愕和震撼仿佛都要被倾洒在这放纵的天空中。

比如窗外明月高挂、星星寂寥,他会想起还没同居的日子,某天晚上美贯打电话过来说父亲在餐馆推脱不过,又被人强灌了许多酒,如今谁捞他也不理,只念叨叔叔你的名字。于是他从加班现场径直驱车至波鲁哈吉,成步堂仍睁着眼睛,但御剑却觉得他睡着了。戴着毛线帽的男人安静得可疑,御剑问你还记得我是谁么,成步堂说我脑子没问题,是美贯叫你来的吧。御剑说跟我回家,你不能让你女儿担忧,成步堂说好。

但他轻轻推开御剑想要扶起他的手,御剑紧张地观察着,随时准备扶醉鬼一把,餐馆里人已走得七七八八,他不用担忧第二日被编排什么闲话。成步堂稳稳当当地站起来,望着窗外的方向,突然双臂大张,脖子后仰,拥抱着空气中唯一传来光源的方向,他仍一言不发,但从紧闭的双眼和微翘的嘴角中,御剑感觉男友的背后仿佛无端生出了金红色的翅膀,将要飞向重生的涅槃之火中。末了成步堂乖乖跟御剑回家,御剑说那一刻你看见了什么,成步堂说没什么只是没有星星的天空,只是你来接我了,所以我无端感觉充满了力量。御剑轻微红了脸戳他太阳穴,美贯叫我来,我什么时候不接你了。

当他退回卧室的安全的夜晚中,他常常回忆往事,祭典上成步堂握着他的手指向萤火虫飞舞的方向,新年的第一簇烟花散落之时躲在柳杉下接吻。在寂静而有限的空间中,他可以将所有记忆安静地装订成册,而不必再担心那是一场梦,只要退后一步就可以退回真正梦的边界,成步堂裹着被子露出恬静的笑容,就像河流那一边绵延起伏的山峦,而不必担心自己身处望不到边际的海。

当然,如果丈夫能在身后突然拥抱他,将他包裹在温暖的黑暗中就更好了。就像成步堂的手现在已经摸上了他的额头,他说该吃药了暂时不要睡。原来强撑的疲惫也可以这么幸福安宁呀,他吃吃地笑着,从来不存在于其他人眼前的抛弃一切矜持的御剑怜侍,恨不得把脑内同时起舞的所有记忆都化作扑鼻的海浪倾泻到成步堂龙一的身上,由此即兴而生的情绪摇摇晃晃起起伏伏终于有了最后的锚点。他说有你在,我好高兴,我什么都不怕了,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不会害怕了,如果明天继续睡眠失调也不会害怕了——如果明天起来的那一刻不会尴尬就好了。

成步堂把药片送进他嘴里,说对于您老人家,满足最后一句话要求实在是太难了。

“要不准备好,等明天早上起来,我就抱着你狂亲一顿,你假装挣不脱,等你被亲得想打我一顿的时候,我就干净收拾东西提前上班离开,这样一来,你就会只记得晚上要向我讨回来啦。”

END.


写完感觉自我意识太强了不好……